无锡莫宅竹影记
中国传真新闻社 李家辛
暮色漫过无锡南长街的青石板时，我踩着渐浓的光影走进了云隐东方·莫宅。门楣上”莫宅”两字透着股冲淡的雅，倒比想象中少了几分世家大宅的张扬。老宅隐于闹市之中，青砖黑瓦，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在此处安坐，默默吐纳着古今的气息。引路的人说，这宅子是莫家旧居，出过两位进士，笔墨书香曾漫过整整三进院落。我点点头推门而入，莫宅便如一位深沉温厚的老友，静默着将我迎入怀中。寄居其中，我也便暂时成了老宅的心事。
我歇息下来，目光透过房间的落地窗，便撞见了深深庭院中那一丛翠竹。那竹竿挺拔，枝枝向上，深绿浅碧如古玉般沉着，竹枝在暮色里摇曳，竹影清瘦而疏朗地铺展在室内的地板上，恍如浮动的光阴碎屑。在光的陪伴下，那竹影便如清浅的水波，在帘幕与地板上无声地荡漾，日光流转，竹影也随之浮动，如同时间的河流在地面淌过，一时竟分不清是竹影在游走，还是光阴在悄然行进。
我推开庭院房门，那丛高竹挺立庭心，更显青翠逼人，凝神而望，心神也渐渐沉入一片幽寂里，恰如那竹影的澄澈。我不觉凝视那竹节处遒劲的刻痕，仿佛看见几百年前莫氏进士苦读时抚过的印记，亦恍若东坡先生烟雨行吟时扶过的杖痕——原来傲骨穿越沧桑，总能在青翠的年轮里，与古往今来的不屈心灵遥遥相认。
天光渐暗，竹影也渐渐淡去了，暮色四合之时，莫宅外的喧嚣却渐渐浮泛起来。南长街的游人声浪如潮水般涌动，街上人声、市声、茶馆评弹的丝竹声、推杯换盏声如无数细碎浪花，将人裹挟其中。我在街上浅转了一圈又回到房中。
入夜，万物沉入静寂，唯有风拂过竹梢，留下簌簌的微响，如细碎玉片在暗中相击。就在这幽谧里，一句古诗却固执地盘旋耳际：“莫听穿林打叶声……”它清越如石间溪流，又低徊似月下竹叶的私语。这声音缠绕不休，终于引出了下句：“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？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那字句如清风拂过心田，悄然带走浮尘，只留下豁然澄澈的一片天地。莫宅的竹影，已悄然移栽于我心深处。婆娑摇曳间，仿佛低诉：人立于世，当如竹。风雨穿林打叶，喧嚣扰攘，何须侧耳？只需秉持那一点浩然骨气，纵使前途烟雨弥漫如晦，亦可披一袭精神的蓑衣，坦荡徐行于这浩荡人间。
夜深时，月光如银水般倾泻而下，浸透了庭院。竹影被月华洗得愈发清晰，仿佛镂刻于窗纸之上，枝枝挺拔，不折不弯，俨然铮铮傲骨。窗框上冰裂纹的木格，把月光与竹影细细裁开，又妥贴地拼合在我房间的地面上，如天然织就的素锦。我立于窗边，身影与竹影相叠，不分彼此。人生逆旅，风雨如晦本为寻常，唯其如此，更需一腔朗然的硬气——这精神，不正是竹的魂魄么？竹在风里雨里摇动，却从未自弃自折；人立于尘世风波之中，更当如松竹般自持其节。
竹影映窗，心骨亦如竹般生根。任凭天地翻覆，我亦如庭中之竹一节一节向上生长，向虚空伸展，向永恒致意——那骨节深处，自有不可摧折的定力在拔节作响。此际，我亦在这莫宅的竹影里，恍然体味到一种澄澈的释然。我仿佛与莫宅的过往，与东坡先生的心境，在竹影摇曳的瞬间，微妙地相遇了。世事如苍驹白云，浮沉无定，但心内那根傲然挺立的竹，却永不弯折——它早已穿透了浮世喧嚣，直指天宇，将一份豁达的悟性悄然注入我的心灵：我亦愿如竹如松，傲气自持于天地之间，任前路是风是雨，心中自有青绿。纵使未来烟雨迷蒙，我亦将怀揣这份竹的傲骨，平静踏过，且歌且行。
翌日清晨天色微明，竹影再度爬上窗棂，这一次，它们像无数支笔直锐利的箭簇，刺破薄雾，投射在墙垣之上。竹，生来便无媚骨，亦无谄腰，纵然霜欺雪压，亦自挺直脊梁，将一身清气投向人间。我推门走近，竹林沐在朝晖中，竹影却已悄然退至窗棂之下。光影的潮汐退去了，只留下空明澄澈的庭院。竹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瘦，风骨铮铮。阳光穿过疏密枝叶，竹影被筛落下来，似有生命般在窗帘与地板间缓缓游移；更有几枝清瘦的竹影，竟攀爬在书桌摊开的宣纸上，如墨迹轻轻浮动。
午后时分，光线最是慷慨，自落地长窗泻入，慷慨地铺满了房间的地板。窗外那丛青竹，叶子青翠欲滴，在日光下摇曳着，将婆娑的身影投在窗纱上、墙壁间、地板里。竹影游移，斑驳陆离，时而清晰如墨痕，时而朦胧似云烟。它们似一群活泼的精灵，在窗纱上无声地跳跃爬行，又在地板上追逐嬉戏，最终如被钉住般静止于粉白的墙壁——那影痕分明勾勒出竹节挺拔的傲骨。风动竹摇，光影亦随之流转，将清冷与孤傲揉碎，泼洒于这方寸空间之中，影子便如流动的清水，在墙壁与地板上安静地蔓延着。
我收拾行囊，心中如同莫宅的砖墙一样沉稳。默然伫立，那竹影便如墨痕，深深印在心上，也印在脚下的大地之上。夜宿莫宅，看的是百年兴盛，悟的是一生修行。莫宅的竹影，以及昨夜耳畔萦回的诗句，竟如钥匙般开启了我心中久闭的门扉：纵前路风雨不绝，我也必如庭前修竹，枝叶纵被吹拂得簌簌作响，根茎却愈发深扎于泥土；纵使身披蓑衣，也要顶风而立，自有铮铮傲骨支撑自己，在风雨人间从容生长，独立不倚。
从今往后，无论走到哪里，心里也会住着这样一片竹——有它们的劲，有它们的傲，有它们”千磨万击还坚劲，任尔东西南北风”的骨，也有“莫听穿林打叶声”、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达。我亦如松竹，傲气自活。这或许就是与莫宅的缘，更加坚定了信念，亦或许是莫宅的竹，想对我说的话。
